夜讀龐余亮:親愛的鳳城河

出門旅游,我看得最少的是水。這其實不是固執,我不想破壞我貯存的“水晶宮”——記憶中的水的童年。漸漸漫過木碼頭的水,逃到淘米籮的小魚,躲在樹根下的蝦,還有赤裸的少年們,他們在我的“水晶宮”里是那么的透明,又是那么的憂傷。
——那時的世界在什么地方?那時的我又在什么地方?
我去鳳城河的那天,是一個春天的黃昏。河岸邊都是小小的菖蒲,就像春天的小指甲。還有剛剛冒出來的菱蓬,像是水中的風車,在微波中慢慢旋轉著。菱花還沒開,它要開就開在月光下,月光下的鳳城河,菖蒲新鮮,菱花心細,還有像月亮一樣的銅鑼,就掛在鳳城河的河面上。
鳳城河邊有過一首詩,叫做《書海陵滕從事文會堂》,作者是范仲淹。范仲淹這首詩寫于海陵鳳城河畔,獻給好朋友滕子京。范滕二人在泰期間,做了不少好事,比如修筑堤堰,防御水災。
這首友情詩中有一句很溫暖,那就是“君子不獨樂,我朋來遠方”。
這也是23年后的《岳陽樓記》的種子。
《岳陽樓記》很有名,這篇文章的光芒遮蔽了鳳城河對它的貢獻。
“沙鷗翔集,錦鱗游泳;岸芷汀蘭,郁郁青青?!边@是范仲淹《岳陽樓記》中寫洞庭湖也是寫鳳城河的景色啊。
鳳城河邊有個老街,老街上有魚湯面的芳香,芳香中有辛辣的胡椒粉的味道。水多的鳳城,需要驅濕祛寒的魚湯面,也需要溫老暖貧的泡炒米。在河中打撈生活的鄉親們,停了篙,系了纜,上了岸來,就是六百米長的老街——
那熱鬧,簡直就是傳說中的京城啊。下河的向南,上河的向北。青磚上的青苔,黛瓦上的麻雀,麻石街上的糖人,戲院里的草爐餅,書場里的熱手巾,說是鳳城的草根,已有兩千年,你見到過兩千年的草根嗎?
歲月的洪水悄悄漫過了鳳城河,在老街上,我想見到的卻是柳敬亭。老街,肯定記得柳敬亭醉了酒的說書聲。柳老說書的聲音,報平安的更聲,在一個忙碌的時代,只有靜靜的鳳城河在默默收藏。那年我在魯迅文學院,中國作協請來了評書大師劉蘭芳給我們上課。我想得最多的卻是柳敬亭,那個能夠把一肚子鳳城河的水化作了一肚子故事的柳敬亭。
那個能夠把一肚子的鳳城河的水化作了一肚子故事的柳敬亭,現在在哪里呢?
和我們一起游鳳城河的范君參與了鳳城河的治理,而多年以前,他的祖先范仲淹,曾在鳳城河留下了腳印。也許景色醉了人,他像一個頑童似的,竟然和我們一起對著望海樓喊渡。
——對岸,將過來什么樣的船娘?
此岸有鳳凰姑娘,有青梅竹馬的鳳凰姑娘,大義如山的鳳凰姑娘。還有來鳳樓的鐘聲,敲一下,會穿透所有的混沌,也會驚醒陳庵里那個戲癡孔尚任。
桃花,桃花。桃花已謝,但孔尚任心中的桃花永遠盛開。從“十里秦淮”到海陵為官,在官場失意的孔尚任白天治河,晚上在陳庵寫作。到鳳城河之前,他已經完成了《桃花扇》初稿,內容就是復社文人侯方域和秦淮歌妓李香君的故事。但他總是覺得沒有寫盡。所以,孔尚任一邊寫,一邊就到河邊俞氏的“漁壯園”偷偷試演。
“自笑南征緣底事,三年結社稿成函。”
現在,鳳城河邊的古戲臺還在,《桃花扇》還在鳳城河畔演出。
“兩個癡蟲,你看國在哪里,家在哪里,君在哪里,父在哪里,偏是這點花月情根,割他不斷么?”
歷史是落下的樹葉,現實是正在枝頭的樹葉,在鳳城河面上,樹葉與樹影相互重疊,曖昧不清。
遠處還沒有滿目的油菜花——孔尚任的桃花點點,里下河的水漚田里是薄冰閃爍,這是鳳城河灌溉的、貧窮的又快樂的童年。
——秧田里唱秧歌的新娘,會不會就是孔先生下一部戲的女主角?
陳庵邊的桃花已謝,小小的枝頭已有了青桃。橋上的人,水里的浮萍。在范君沙啞喉嚨的介紹中,親愛的鳳城河,像鄰家的巧媳婦,有樸素之美、煙火氣之香,有家常之親。
春天的黃昏,親愛的鳳城河上,都是日子的黃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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